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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都》逍遥与拯救

时间:2010-09-22 19:22 现当代文学 《废都》

  贾平凹《废都》作家写出了生命之轮运转时的破缺,却未写出破缺在运转中生命得以修复的过程,最终发觉逍遥的蝴蝶梦不可能实现,以促使中国当代文学向终极之思发问。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举凡体现意识形态主流的“宏大叙事”一直占据文坛显要位置,而那些探索“个人的权利、个性的自由、个体的独立尊严”和人类生存困境的终极之思的作品却寥寥无几,即便有也常常遭到严厉批判和冷遇。贾平凹从《浮躁》到《废都》的遭遇就呈现出类似问题。

  贾平凹写完《浮躁》后就申明,“我再也不可能以这种框架来构写我的作品了”。从那时起我们似乎就应该预感到他的创作将会有一次重大的转折。正如贾平凹自己所言,他写《浮躁》时,自己也是浮躁的,因为他太急于表达他对现实的看法,处处表现出作家浓厚的主体性和倾向性。这大概主要是受儒家美学思想的影响,认为审美和艺术活动终究是一种社会现象,不能脱离和超越社会,不能不受社会的政治伦理道德的要求所制约。正如李星指出的,《浮躁》“比平凹以往的作品更宏阔地反映了一个重要的历史时代,也比平凹以往的作品更突出更全面从而也更准确地表现了作家自己的思想和人格。”①由于作品太贴近现实了,以至于写完《浮躁》后贾平凹自己也意识到这种把握现实的方式吃力不讨好,与他的文化追求和审美理念有冲突,也失去了他的艺术特长。他发现,“往日企羡的什么词章灿烂,情趣盎然,风格独特,其实正是阻碍着天才的发展。”“我看不起了我以前的作品,也失去了对世上很多作品的敬畏,”②觉悟之后的贾平凹准备写一部关于城的小说,这就是后来引起争议、众说纷纭的小说《废都》。贾平凹借此完成了自己从宏大叙事向人性深度发掘的转换。

《废都》逍遥与拯救

  《废都》的主人公名叫庄之蝶,庄生的蝴蝶。这不得不让人联想到庄子的名篇《齐物论》中的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作者应该是深思熟虑后给主人公取了一个蕴含丰富内涵的名字,随着小说情节的推进,我们愈发了解作家的良苦用心,作品通篇都弥漫着浓厚的庄子哲学和美学色彩。

  虽然小说的内容因大量性爱描写而备受指责与批判,可是细细品味就会发现主人公内心的那份苦涩和寂寞、失落和虚空,始终如同鬼魅般环绕在他的周围。在经历了和多个女人的欢爱之后,庄之蝶并没有太多的快乐与满足,生活对他来讲依旧沉重如初,毫不见轻松半点。繁复多样的性生活没有充实他百无聊赖的晦涩人生,反而愈来愈走向空寂。小说结尾处写到庄之蝶生死未卜,倒在火车站的长椅上。那么这个进城十多年,已经功成名就的作家庄之蝶一直以来烦闷的究竟是什么?他的人生意义和价值又在何处?

  小说第一次提到庄之蝶的苦楚是在周敏、唐婉儿请庄之蝶吃饭时,面对旁人的艳羡,庄之蝶露出一丝苦笑,说:“是什么都有了,可我需要破缺。”③在提到《废都》的创作意图时,贾平凹也曾经说过,“只想写出自己的一段心迹,写出生命之轮运转时出现的破缺和破缺在运转中生命得以修复的过程。”④可见庄之蝶的生存状态就有贾平凹的影子。破缺之意就是,人生如果太完美,容易引发小灾小难;为消灾避难,他要为自己营造个“破缺”,消除完美。这分明就是老庄的思想。庄子就认为,自然性情的本然就是欠缺,欠缺是无法消除或克服的,人生的意义唯有退守生命的欠缺,在欠缺中安之若素。

  贾平凹的确是写出了生命之轮运转时的破缺,却未写出破缺在运转中生命得以修复的过程。贾平凹本来最擅长的就是发掘人的真性情,所以一开始就让庄之蝶道出了他的难言的苦衷,需要破缺。这本身就令常人费解,连他的朋友孟云房都声明现在越来越难吃摸透他了。在普通人看来,他富贵双全,事业上也并非没有辉煌,身为西京城的四大名人之一,名利对他已没有了太多的诱惑和价值;他当下最苦恼的就是没有一部令自己满意的作品,所以缺乏成就感。一般人或许认为这是一种矫情,但他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这也让我们联想到贾平凹本人,如果没有切肤之痛,又如何能够如此准确、深入地发掘到人物的心灵深处的苦涩。贾平凹自称一度不愿面对自己的作品,听到恭维话就脸烧如炭,在书店还要绕着自己的书走。“我实实在在地觉得我是浪了个虚名,而这虚名又使我苦楚难言。”“我为我深感悲哀。这悲哀又无人与我论说。”⑤事实上即便有人能与之论说,贾平凹终究也是意难平。没人理解固然是一种苦楚,但无法超越自己、无法达到自己的人生目标才真正苦不堪言。自古以来就有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之语,说话者往往有菲薄他人之嫌,实际上恰恰道出了现实中不同思想境界、不同精神层面的追求,使得人与人之间彼此有时是如此难以沟通和理解。在这个意义上,贾平凹与庄之蝶应该是重合的,他们都有一个心愿或难言之隐,就是身为作家却没有写出一部令自己满意的作品。当然贾平凹后来通过《废都》、《秦腔》圆了自己的梦,而庄之蝶一直到小说终结都未有一篇大作出现。其次,庄之蝶的婚姻在外人看来很美满,妻子端庄贤淑,可事实上他们之间充满着不和谐音符。没有孩子本来已经为婚姻添加了不安定成分,而且在解决此问题方面俩人想法也南辕北辙。

  “求缺屋”其实是庄之蝶内心的一种揭示和写照,由于他所处的地位和环境受人艳羡,在世俗意义上是圆满的,但他却始终不安,一直试图寻找“破缺”,突破生活外在所谓的圆满,找到追寻生命意义的突破口。其实庄之蝶的生活本来就不圆满,原本最大的困扰是创作,后来遇到唐婉儿后试图从性爱上找到人生价值和意义,结果不仅让他失望而且生活失却了往日的平静,正如他自己的预感,自己将会有灾难发生。所以他起名的“求缺屋”没有替他消灾解难,反而加速了他追求纯粹肉欲的生活,真正造就了他生活中“破缺”的事实,因为是他首先从行动上毁掉了他婚姻形式上的完满。理智上他说服自己接受破缺的现实,但是情感上始终排斥它并为其困扰。庄之蝶一开始即把自己对性的追求简单理解为自然性情的舒展和个性的张扬,可是他对自己和牛月清的关系恶化仍旧有忏悔心理,并为此厌恶自己。他本性未必不想过一种洁净生活,但是人性的软弱和贪婪将他毁灭了。

  在这里贾平凹揭示的是人性中普遍存在的弱点和不足,欲望太多而且不断膨胀。庄之蝶在自认为爱上唐婉儿的同时又与柳月、阿灿发生性关系,与汪希眠夫人互换贴己物,甚至对尼姑慧明的美色也产生了欲望。当然作家不是要把庄之蝶简单描写成一个勾引良家妇女的文化流氓,而是要告诉读者,纵然表面上看,庄之蝶被女人们众星捧月般簇拥着,追逐着,但一切都是一场幻影。末了他只能自己面对自己,独立面对世界。显然,情场上的如鱼得水不仅没能挽救他,恰恰反衬出他创作力的枯竭和衰败。他的性能力是恢复了,然而创作生命依然看不到一丝转机。

  他和唐婉儿走到最后真正如同强弩之末,激情尽丧,就像两个要溺水的人一样,彼此紧紧相拥,希望能冲淡内心深处的无望、惶恐和惊惧,然而连这一点点安慰瞬间就化为乌有,唐婉儿被丈夫派人挟持回去了。庄之蝶对此痛苦到无言,但是他实际上能为唐婉儿做些什么?这正是庄之蝶的可悲之处。对庄之蝶来讲,性爱不过就像是鸦片、赌博、狩猎、拳击对人的作用,不过是止痛片,暂时麻醉自己的神经,忘却自己的现实失意和烦恼。一旦失去这些,他也就失去了现实的理想和追求,失去了面对现实的勇气和能力,失去了生命的不甘和抗争。最后当庄之蝶选择离开西京城也就是人生舞台时,最让他挂念的不是那几个与其有肉体关系的女人,而是温吞绵软、寂然无声的汪希眠夫人。人们都认为小说中的女人是符号化人物,达不到应有的典型性,我想这位汪夫人应该首当其冲。她哪里有什么生命质感,整个一个庄之蝶的影像,是庄之蝶严重自恋产生的幻觉人物。小说结尾阴冷可怖,一个女人的脸紧紧贴在敲碎的车窗玻璃上,嘴唇在翕动着,这样鬼魅般的人物可能恰恰就是庄之蝶本人,亦或是他的灵魂在不停地继续追问……

  庄之蝶的生命历程中的“破缺”至此已展露无遗,然而“破缺”的修复谈何容易?也许是因为庄子哲学可以成为人们失意时的精神抚慰,所以一直是中国文人精神困顿时的选择。庄子的根本目标就是要使人的生活和精神达到一种不为外物所束缚、所统治的绝对自由的独立境界。道家美学从不主张而且反对用特定的社会伦理道德来规范人们的情感,强烈地主张自然无为,“任其性命之情”,“达于情而遂于命”,强调情感的自由抒发和表现,想象的无拘无束的飞跃,“乘物以游心”。道家美学的这些思想经常成为冲破森严的伦理道德束缚的有力武器,具有一种反叛的批判的力量。⑥庄之蝶充分利用了道家的逍遥精神,在原欲的人性荒野上适意逍遥、好不自在。一旦欲望成了现代人的上帝,那么一切价值也就随之取消。这是一种非常可怕而又荒谬的现代逍遥精神,或干脆就叫“废都”精神。没有信念引导的自由只会导致放纵和任性,走向为所欲为和无所不为。

  庄之蝶虽然在西京很有声望,妇孺老少,鲜有不知。但他恰恰失却了太多的自我,很大意义上是为声名所累,为别人而活。先是按部就班地过着循规蹈矩的生活,后来又突然挣脱了外在的道德束缚,频频陷于一次次肉体的恣意享乐中,然而在这种纯粹的自我情欲实现中,他仍旧找不到精神的绝对自由,所以他最后不得不向唐婉儿告别,准备离开西京去外地进行创作。“人人都有难念的经,可我的经比谁都难念,我得去写作了,写作或许能解脱我。……我想到外地去,呆在城里我什么也干不成了,再下去我就全完了!”⑦庄之蝶之所以认为自己的经特别难念,是因为它涉及到灵魂深处的苦闷,不是一般人的柴米油盐的短缺,当然也不是性爱所能填补和替代的。当周敏为景雪荫一事再次找到庄之蝶帮忙,庄之蝶仍以同样理由拒绝,“我要写书呀,我是作家,我得静下心来写我的书呀!”⑧然而正是口口声声要写书的他,却亲自写文章宣布自己失去了写作能力。他竟然将现实和幻觉混淆,陷入深深的惶恐和虚空中,正印证了所谓“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由此可见,在这个到处充满世纪末气息的“废都”里,逍遥的蝴蝶梦不可能实现,庄之蝶的创作力和生命力不可能复活。

  在鉴赏庄之蝶的美学追求之余,我们从中恰恰看到了人物精神上的虚空,这也许就是贾平凹有意制造的破缺。而破缺原本一直就在,因为现世不可能是完美的,完美只在神意中存在,在彼岸中临世。所以庄之蝶更需要的应该是精神的救赎。贾平凹的深刻就在于他借助庄之蝶的悲剧让我们照见了我们自己,我们经历过的几近相同的梦想、挫败、挣扎和绝望。一个庄之蝶倒下了,或许还有更多的庄之蝶面临困境。寻找精神出路就成为迫在眉睫的任务。

  我们又何须指责贾平凹没有把庄之蝶塑造得更高贵、更理性、更道德,作家的使命最重要的应该是反映生活存在的现实问题,而不应苛求他们像社会学家一样研究解决问题的方法。学者余虹说过,“文学反映现实是不可能的,可能的只是构造现实。因此,无所谓反应的正确与错误。”⑨我们要思考的应该是何以会出现庄之蝶这样的人物,反映的社会问题仅仅是90年代特有的还是人类共同面对的话题?综观古今中外的佳作名篇,哪一部不是以表现人类的共性而引起读者共鸣的?至于说揭示人性的阴冷、幽暗之处的杰作何其多也。比如同样反映平凡、乏味、庸俗、肮脏的都柏林现代城市生活的《尤利西斯》,就描写了布鲁姆等平庸、猥琐,或者精神畸形的人物,深为当时落后保守的爱尔兰所不容,还被一些人指控为伤风败俗之作。逐步走向现代化的西京城与二十世纪初的都柏林不是有诸多相似之处?其中现代人的精神困惑和信仰危机最为突出。正所谓灰色都市下的灰色人生。现代派文学中表现灰色意向的作品以庞德的《在一个地铁车站》最为经典。《废都》里西京城表面上人际关系似乎不像大都市的人与人间那样冷漠,好像很热乎,往来的饭局、聚会频频,然而实质上人们内心却孤寂异常,始终竭力寻找迷失的自我。“求缺屋”聚会时,戴尚田的感慨极具代表性,“西京城里这么多人,可我经常打交道的不外乎四五个。在家里我是父母的儿子,是老婆的丈夫,是儿子的父亲;在外是你们的朋友,是单位的职工。那么,在这个世界上什么是真正属于我的呢?真正的属于我的只是我的名字。可是,名字是我的,我从来没叫过我的名字,都是别人在叫。”⑩周敏的那首“我走遍东西,能寻访了所有的人。我寻遍了每一个地方,可是到处不能安顿我的灵魂”B11的诗句更是现代都市人的心灵写照。《废都》和许多现代文学大作一样,描写了人的理想丧失后的挣扎和绝望,充满了荒原意识和现代意识。

  “在叩问存在意义的维度上,《废都》是最典型和深刻的作品。它通过对虚无、颓废、无聊等精神废墟景象的书写,反证了一个时代在理想上的崩溃,在信念上的荒凉它在当时的精神预见性,至今读起来还触目惊心。……它对于知识分子精神命运和存在境遇的探查,的确是达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高度。”B12贾平凹本着要回答人之为人的存在意义这一超越现世的问题,在传达某种道家精神的同时,在新型逍遥精神中又试图吸纳进现代情爱观,渴望重返本善人性以构建起新型拯救精神。遗憾的是这一探索在面对“现代性”这个复杂问题时没有继续下去,而是悄然止步。但毕竟中国当代文学重新有了终极之思和神性之维,中国文学终于不再只向社会历史发问,也向人类的生存境遇、人的生命尊严、人的超越需求发问。

  文学向终极发问不一定非得借助基督教这个特殊视角,但基督教对人的生存价值和终极意义的深刻探讨不能不引起我们的关注和思考,在应对全球范围的“现代性”问题方面,任何试图绕开基督教精神资源所做的任何探索恐怕都难以持续、深入地进行。比如艾略特在《荒原》的结尾就提到要施舍、同情、克制,等待“出人意外的平安”。但是中国文化自古以来就具有内在超越性,缺少所谓外在超越的宗教价值体系,所以必然对此种观点和认识存有挥之不去的怀疑和焦虑。中国文学中人性本善的“光明意识”如何面对基督教人性本恶的“现代性”的挑战?尤其在经历了市场经济和商品文化大潮的冲击后,中国传统文化还能否成为我们保守的精神家园?苦难深渊近在脚下,灵魂渴求着超越而非沉沦和漠然。“艺术,原是要在按部就班的实际中开出虚幻,开辟异在,开通自由,技法虽属重要但根本的期待是心魂的可能性”;“文学和艺术,从来都是向着更深处的寻觅,当然是人的心魂深处。而且这样的深处,并不因为曾经到过,今天就无必要。其实,今天,绝对的信仰之光正趋淡薄,日新月异的生活道具正淹没着对意义的追求”,B13 因此,文学更要起来担当与呼告,追问与信奉。作家必须有勇气来打破现实和重构现实,从而逼迫在日常生活中缺席的终极之思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