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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塔与乡愁

 邓塔与乡愁

  在三千里外的南国,每次想家,湍河两岸的原野就会呈现出来,从原野上浮出推到心头的,是邓塔。

  记得童年还没走出过县城时,我对大邓州仰望最多的就是邓塔。在十字街那片民居群里,高高的古塔鸡群之鹤,其高度突出到所有的阁楼之上,可在城外数十里看得到。那时,因母亲工作调到九龙乡白庙小学,带着一岁多的三弟,要我去是边带三弟边上学。我家在文渠街边,周末回家走到九龙岗上,母亲就会指邓塔让我看。从五十里外的九龙岗顶看过去,邓州掩在一片虚烟里,为那片城廓平添神秘。

  在语文老师母亲的启发下,我可以即兴脱口不少小段,视野和灵感都被拓展到妙境,带来无数的冥思。可惜那时语言系统还在稚嫩时,没留下什么文字。但那些不能表达的部分却留更多空白,为后来写这座塔打了好底。母亲还会边走边讲老邓县故事,讲福胜寺,砖城墙,城墙,吊桥,十字街,丁字口,古邓八大景,还说那座塔底暗藏的深井,名为海眼,里面有一对金鸭子,嘎嘎叫唤。我会打烂砂锅往下问,常常问得母亲岔开话题方可结尾。母亲的娘家是淅川厚坡南门的,那么多老邓县故事都是她年轻时上邓县女子中学听来的。那座遥远的古塔和母亲的故事连到一起后,培着我更多的好奇和神往。待走下岗坡看不到邓塔了,我才回头望望西乡,对乡村小学也多了好感。后来我回到文渠完小上学时,给小同学讲得最多的就是九龙岗上看古塔,和塔井里的金鸭子。我四年级时写邓塔的作文上了黑板报,一直到高中都是范文学生。我是多么想进城去看看塔,可那时要进一趟城,摸进曲哩拐弯的福胜寺院,对于小小的我,简直一个梦。

  后来,父亲在一次进城开会后,带回了小西关的传说:明洪武二年,孔显来在齐腰深的蒿草遇到一蓬面樵夫,打听古邓城址,樵夫指古塔认老城埠。时空的演变像一块魔方,只为明代那樵夫一指,就定了明朝邓城十字街,植下了邓城根底,也带来了山西洪桐县大槐树下的移民们,挑儿担女来邓落脚,并有了当代繁荣的历史文化名城。每当我联想到八百多年前的古邓城原野只剩孤塔时,就会深爱她标示出的明朝古城址,和绕着她生发的演绎和变迁。

  据传,从前的福胜寺香火旺盛,僧人众多,还有晨钟暮鼓与皇赐袈裟。惊动了河口襄樊一带香客来朝拜,曾有大闺女小媳妇到寺里燃香跪拜,唱着豫剧里小寡妇上坟的戏段:为什么好人这样苦,为什么好人这样难,为什么好人无好运,为什么好人多熬煎?声声的戏文里,把女人家无处诉说的独白幽然吐透。细听才明白,她们是把佛神当成了救世主,想指望神灵帮助渡苦海,转好运。还有年轻人从原始村谣里出招,把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着喊着要媳妇儿。搬到福胜寺求神时,换了新词:小小子儿,跪神门儿,不哭不喊来媳妇儿。还有在外偷情求饶者,因奸情得乐者,在佛面前都把心事翻掉了箱底,对神说出隐私里的不忠不贞,不规不道。有邻居结仇后,半夜烧掉人家麦秸垛,求佛神后回家把自家的烟杆垛点着了平息愧疚。更有偷鸡小贼听说福胜寺神灵,就把偷来的鸡撕半块献到于佛台。在浓郁的香炉烟火里,有求田里庄稼收成的,求街上生意红火的,求盖房起屋吉利的,求人丁兴旺的,求寿求福求安康者。那时最轰动十字街的,南北江湖商贾云济寺院,聚成了临时会所。若求来好运鸿财,他们会择日抬着猪羊,小麦麻袋或艺麻绿豆,带着吹打锣鼓与鞭炮,一路乐声喧天,大张旗鼓,高调来还愿。还愿是寺院最得意之举,还愿者声势如雷,寺院得以宣传,还会有丰厚的物质进献。僧人虽出家空门,仍为肉身俗胎,进献化缘可供他们的生存,作更多佛事。那时代,福胜寺留下的善男信女故事,在民间流传很广。

  这座从西方舶过来的古塔,兼容并承载了县城百姓农耕意识的驳杂,和下教界里的世俗化。香客们虽离古印度塔下的原始信仰相去太远,只有本土百姓怀着各种小农式虔诚,作贿神妙招。但佛神仍笑口常开,容八方来客,九道愁肠,各存香意,送走了一轮轮平安寒暑。

  岁月流年在不经意间逝却,经历常年累月的信者消费,神灵也好像只顾应酬香客来去,忽略了保护寺院的完好。曾经庄严古朴的邓塔,慢慢在风雨侵蚀里损掉了元气,风华不再。又过数十年,伟岸的古塔竟像个乞者,萎缩在小西关那片古宅里,门前冷落车马稀。再后来,塔身有烂砖残瓦掉下来,勾缝的泥灰不断脱落,塔身丛生起乱七八糟的荒草,有层层苔迹包裹青砖。再后来破损的塔门被青砖码成了栅栏,封闭不开。谁站在塔下仰望时,都会有愁绪升起,追问涌来,心有所患。

  我偏偏就是在这时期,跟几个小同学趁着清明去烈士祠扫墓,拐弯摸进了福胜院。我们偷偷扒开砖门一小洞,踩着阶梯往上爬。塔里有很窄的砖梯,我们刚转个弯儿,里边就扑来潮湿腐霉和灰腥味儿,可不好难闻了。偏有不知名的小动物,像蝙蝠,老鼠或怪鸟,还没等辩清真面目,就哧溜一声不见了,把怪怪的形踪留下来,好恐惧。如果不是专业盗墓贼,打死也不敢再往里爬了。可是两男生还是爬上去了。我们三女生呆在第二层的塔心室地段,怔怔地瞪着黑洞样的空间,不敢再走一步。怕里边有怪物,还怕出洞的路会消失掉,把我们闷死在洞里。勇敢走在前边的男生很快也捂着鼻子下来了,撤退的速度比电影里日本鬼子进村还要快。

  回到家在大人的审逼下招了供,训得扒红著贼似的。尽管别的同学都挨了打,我的小学校长父亲施的家法却更让人铭记,他是让我跪在地上,严厉地指着训道:女孩家三岁立规矩,五岁知羞耻,七岁懂礼仪,从今记好了!我含着眼泪看着父亲,幅度很大地点头。父亲不接受这表示,要我背下那话。我一字一句地背了三遍,眼泪流得满脸都是,却没哭出一声来。我被父亲关了半晌黑屋,并给了我几本厚厚的书让我读,我病了好几天没去上学,却知道了父亲的箱底下家藏了不少好书,细读比邓塔更迷人。重重的家训,让我一下子长大了许多,也从过去懵懵的长梦里跳了出来,以后随母亲的指派写作业,放学后宅家里看书学针线。关于塔底的梦不知是散了,还是被我捂严了,谁再提塔的话题,我感觉就跟关公走麦城的故事一样灰。

  至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县政府修复古塔时,挖掘了地宫,发掘出金棺银椁等稀世珍宝。惊动了新华社香港澳门等新闻媒介报道,使邓州福胜寺塔很快蜚声海内外。这次也为邓塔验明证身,塔建于宋朝。从此,叫了数百年的隋塔错名终于纠为宋塔。重修后的新塔外廓刚柔适度,造型雄浑壮美,香火新烟起。当古老的宋塔全面迎来她的复兴时代时,有不少诗人新赋,有孙中林作诗:邓州城中矗古塔,谚云离天一丈八。楼阁密檐浮雕砖,塔身遍饰蔓草花。传说塔底有海眼,嘎声隐传游金鸭。修复古塔时八八,地宫宝藏人惊讶。金棺银椁稀世葩,去隋佐宋福胜塔。镏金宝瓶存舍利,香火袅袅拜释迦。我作小诗:古塔沉宫晓日月,多少东来西去客。数代香烛青烟袅,荣衰春秋继续说。显然,古人的邓县有个塔,离天一丈八。好大一个昧驴橛,你给苍天攮半截。这高度夸张的诗句,都只停留在对塔的外形上。如果古人没有历史局限,提前知道塔下的地宫宝物,留下的诗篇会更多审美。一次,我陪外地作家文友去看塔,讲解者在滔滔道来,我竟然出现跑神现象,思路开溜。当随同寺里居士膜拜时,在青烟缭绕和大悲咒佛乐里,我才被征服。似乎不为迷信,只为深藏心底的那份人文忆念,和对陌生与神秘的猎奇,我在心灵最黑暗的地方码着成堆的追问和神往。只认为晒到世人面前的出土文物,只是一部分,仍有珍稀之物没挖出,成为永远珍埋的谜。

  随着民房改建和新小区崛起,邓塔已被掩在高层建筑群里。当我又站到数十年前的九龙岗时,这离天一丈八的高塔,已在林立的群楼里变成了鹤群之鸡。更茫然的,是不知新起的团结路新楼们,又将以怎样强悍之势遮掩这座古老的风物,生猛地撕拽游子遥远的乡愁。